黜龙帮上下请张行入邺城行宫的戏码能出现,背后自然有着各种缘由。
比如李枢的逃窜,这件事本身意义其实并不大……他在节节失势下实际影响力已经很低了,这一点从他逃走时只带走了一个崔四郎,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冒头拉杆子就能看得出来。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从他离开的那一瞬间,张行在黜龙帮的最后一位直接权力挑战者便消失了。
其人绝对领袖地位就变得无可置疑起来。
而这个时候,巧合的,也是顺理成章的,甚至是人人都有所预料的那样,司马正立了新皇帝,建了大行台,称了元帅。
如此局面,加上江都军变大魏实际上灭亡,白横秋在关中也立了新皇帝称了丞相,萧辉更是早早称孤道寡做了什么“梁公”,也不要管什么主动被动了,黜龙帮内部必须团结一致,将自家的政治格调抬起来,才能继续维持政治吸引力,确保继续在争雄天下的道路上不落人后。
不过这是表层原因、是契机。
实际上,帮内本就有一股“建制”势力,出身大魏朝堂的降将们、文修们、刀笔吏们、世族出身者们,甚至如早期的徐大郎等心思深沉者们,虽然被动主动接受了帮会这个体制,但也天然对这玩意有些不满和不安,他们本就渴求回归传统的朝堂制度。
好像只有这样,黜龙帮才能真正建功立业。
好像这样以后,黜龙帮就能承袭天命,国祚永延了。
此外,张行本人的嫡系势力也是一个重要且强力的推手,尤其是现在组建了大行台,让这些人有了聚集和串联的组织依靠……不管是真心觉得张首席该更进一步还是期待着水涨船高,这些人明显是此事的发起者和鼓动者。
当然了,这不代表其他人就反对,这点从雄伯南提前过来、单通海随行隐瞒就可见一斑……甚至,按照陈斌等人的安排,张行例行辞让的话,接下来就是徐大郎过渡一句,最后雄天王来劝的。
只不过,张行根本没给这两位开口机会。
回到眼前,张三郎近乎出奇的应答方式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荒唐,但不知道为何,大家又觉得这好像就是张首席一贯做派,他就会干这种事情。
除此之外,也的确有不少人心动了。
大家又不是傻子,其中不少人都读过小说和史书的,如何不晓得这话背后的政治承诺?
什么大家一起住行宫,这是张首席要与诸位头领共天下!
便是不晓得具体含义的粗人,也都能察觉到这个气氛……然后跃跃欲试。
相对应的,有心反对的人也一时不大敢反对。
“刘黑榥,大魏的行宫,敢住吗?!”张行见到众人不说话,秦宝又失态笑起来,便拿手指了一名头上插了一根艳丽野鸡毛的头领。
那人一个激灵,也不顾周围人态度,立即耿了脖子,也将头顶的野鸡毛给高高甩起:“首席这般大度,我如何不敢?只怕我自家第一个出头,结果大家又不都愿意住的,岂不显得我不晓事!”
“怎么会有人不愿意住呢?”张首席大声笑道。“只是不敢罢了。而你若住进去,大家就都住进去了……到时候,大家只会念你的好!”
话音刚落,刘黑榥便拍起了胸脯,周围也轰然起来……不止是头领,跟来的许多低阶帮众、官吏都在紧张而又急切的议论此事。
而在这之前,张行便已经伸手止住了想要说什么的陈斌。
等了片刻,人声稍定,张三复又点了一人:“李四,你愿意来住吗?”
周围喧哗声立即又止住了,人人竖起耳朵来听。
李定冷笑一声:“你这般大度,我如何要推辞?只是我无子无女,宗族家人也都不在,只有一妻,还日常助我领军,便是分我一处怕也常常空着。”
“无妨,总有你一处地方。”张行脱口而对,却又点了第三人。“张世昭张头领,你住进来吗?”
张世昭捻须大笑:“张首席开什么玩笑?我弃了东都至此,不就是想更进一步吗?若来了黜龙帮还住不得行宫,不如回去做南衙相公。”
不少人随之开怀来笑,好像他们离开黜龙帮也能做南衙相公一般。
而张行也终于看向了在场的另一位大人物:“雄天王,大家一起住进去,你觉得如何?”
雄伯南想了一想,认真来答:“我自然觉得极好,怕只怕后来局势再变化,大家还得出来,未免伤了兄弟情分。”
这似乎便是关键了。
张行笑了笑,便要做答。
孰料,当此之时,一直没开口的徐大郎反而扬声驳斥起来:“那就到时候出来便是……若为了将来可能要出来便此时不进去,这天下事还做不做?这就好像取天下一般,谁起事的时候十拿九稳,说天下必是我得?依着我来说,只是今日一起住进去,便已经值当了!”
“不错。”张行大加赞赏。“都可以赌上性命来争天下,竟然不敢住一个行宫吗?”
雄伯南等人各自一愣,旋即失笑,单通海更是深深看住徐世英,许久方才挪开目光。
众人再三笑完之后,张行方才来看陈斌。
陈斌无奈苦笑:“首席一意如此,我自然不能阻拦……但首席今日促成此事的手段,却不免失之于术了。”
张行笑意不止:“陈总管也知道我是要一意如此吗?”
陈斌终于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事情定下,张行便在众人簇拥下自北门入了邺城,然后便在数十个大小头领数百文武的簇拥下招摇过市、耀武扬威,穿过大街,一起去了位于城西北侧的邺城行宫。
一进去,便先登了个正门门楼。
这个时候,刚刚还在城门外说要共天下的黜龙帮马上就上下尊卑起来了,文书、参谋、准备将们只能在下面站着,龙头、总管们围在首席身旁,其余大小头领只能站在门楼边上,然后才一起眺望这个行宫。
不过,只是看了一眼位于城西北侧的行宫,张行便觉得眼熟,然后失笑来言:“之前陈总管说这邺城行宫跟江都行宫差不多,哪里是差不多,分明是一模一样。”
“没办法。”陈斌也苦笑起来。“邺城这里跟江都那里,都是曹彻登基后迁都时趁机恢复五都制度,一起动工修建的,所以都差不多。”
张行点点头,复又惊醒:“原来的邺城呢?东齐故都呢?”
“烧了,拆了。”张世昭在一侧扬声来对。“大魏开国那位素来心思重,不止是东齐故都,南陈的江宁,当时都一并拆了、烧了,有钱的、有修为的、有势力的,也被迁走了。”
帮内不少年长的头领都点起头来,不少年轻头领却有些诧异。
张行面上没什么,心中却幽幽一叹,他如何不懂呢?
老早他就察觉到了,曹彻的那个爹真的是两极分化,尤其是晚年的苛刻严酷和登基前的英明神武,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有些东西,却是一直有迹可循的……只论此事,便是他关陇本位思想极重,而且这种思想也不仅仅是停留在人事任用上的,想想东齐故地跟南陈故地的大小亩就知道了。
与这种持续了一两代人的大面积歧视性苛政相比,烧了邺城跟江宁,似乎也就那样了。
想到这里,张行四下再去看,反而又有些感慨:“若是这般说,邺城跟江宁都只是恢复这十几年,便重新有了如今规制?”
众人颔首不及。
“那邺城果然是河北霸业之根基,恰如江宁是江南之荟萃。”张行有一说一。
“诚然如此。”魏玄定明显也有些心潮澎湃之态。“必然如此,邺城本就是河北天然之首府。”
张行不置可否,复又去看眼前宫殿:“若是跟江都行宫一样的话,那便是西面夹城为仓城?”
“反过来的。”陈斌提醒。“东面是仓城,西面是马厩,前面是公房,中间是大殿,后面是后……居住之地。”
张行再三点头,却又迟疑:“西北面是什么?宫城外到漳水那里……”
“是旧漳水三台遗址。”魏玄定野再度解答。“昔日东齐宫室外延所在。”
“可以修起来。”李定眯起眼睛道。“以作卫城……不用太大,方便起军阵,长久防守即可。”
“头领太多,家眷更是没有准数,后面未必住得下。”陈斌微微皱眉道。“仿照西苑扩展为居住区也无妨。”
“两个相互不耽误的。”张行认可道。“那边空地极大,西苑也好,卫城也罢,扩展公房与居住区也行,就往那里走就行……但还是那句话,不要着急,今年年前非但不动兵戈,也不动水利之外的任何工程……何头领在吗?”
何稀立在楼梯口,只半个身子在外面,朝空中虚虚拱了下手,倒是老实:“属下在此。”
“听说你已经上手工程了?”张行见到此人果然在此,便直接走过去,正色询问。
城门楼上挤满了人,不免显得逼仄,众人见状只好纷纷后退,只挨着墙排了三排。
眼看着那张首席走到楼梯口,何稀无奈,只能拱手:“回禀首席,只是规划了几座学校,刚刚秋收完,还没动工,如今只是医院那边要去瞧瞧。”
“那就好。”张行正色道。“我之前一直在河南,怕大家不知道,这里正式的说一下……咱们今年不折腾……只要没人来惹事,咱们就不打仗,大工程也不做,便是人事的任命和调整,还有军队整编,也可以先计划着,然后等到年后再正式发布。”
这个时候,众人虽然想法不一,却意外的没有多余讨论,只是任由张行来说话。
张行眼见如此,便转回何稀:“何分管,你这里先建医院跟学校,休整一下道路,多余计划都押后到年后。”
话到这里,张行便走了回来,而中间经过许多头领,心中微动,有心想在这里挨个谈下去……毕竟,在这种环境下,加上今日的气氛,怕是无论停在谁面前说什么,都没有谁能有反对的余地。
而且,虽然说了大事都要等到年后做,却不代表没事做。
只不过,之前陈斌便嫌弃他用手段推动进程,却也不必如此了。
一念至此,其人回到门楼中间,便直接宣布:“这行宫大家已经一起进来了,就让魏公跟曹总管来替大家做住处上的安排,大家可以跟着去看看,也可以寻地方歇着,去办公做事也行……且放宽心,我在邺城会稍待几日,大家有什么疑难的事情,或者有事情要人背锅,尽管来寻我……而过几日我便要去登州接应白总管他们,到时候还要带走几个营的。”
说着,便挥挥手,催促众人走下去。
下了城门楼,且不说魏玄定和曹夕如何张罗,张行如何弃了正事且与众人说些闲话,只说当日散去,济阴行台——也是目前最大行台的总指挥单通海单龙头便专门寻到了如今在大行台主管军务的总管徐世英。
徐世英早数月来到邺城,自然按照惯例在邺城郡府旁边得了一处小院,却只带了一个本家机灵小子,又雇了个做饭打扫的老寡妇罢了。此时见到单通海来,天又已经黑,便让寡妇煮粥做饭,让那小子去周边头领家跟寻些酒肉来,还让隔壁护卫院中送些他们刚刚从自己这里拿走的秋日瓜果。
单通海自然不在意这些,但见到这一幕也觉得有些古怪,便在堂屋落座后直接发问:“你家中那般资本,来到邺城,便是不在城外置换个庄子,也总能在城内买几个店铺,置几个院子吧?日常供应过来,何至于这般清苦?”
“这有什么清苦的?我一个人整日在郡府忙碌,一个睡觉的地方而已。”徐大郎嘴角似乎一撇,坐下时却也正色起来。“至于店铺……邺城之前一直是大魏朝廷在河北的要害,年初那场大战他们也是目睹的,算是敌我分明,现在我们进来了,以我的身份去买铺子,谁敢不卖?那不是强买强卖了吗?平白毁了黜龙帮的名声。”
单通海沉默了一下,无奈点点头:“这倒是无话可说。”
“单大哥找我,总不会是为了这个无话可说吧?”徐大郎不以为意道。
“我是觉得,你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单通海也干脆起来。“之前打仗还不明显,只觉得你话少了,私下联络也少了,今日才猛地察觉,你好像是心思也转变了,所以来瞧瞧……”
徐世英连连点头:“不错,确实变了……我之前一直在意黜龙帮能否成事,张首席能否成事,然后以我私人的前途做最终之考量,然后来行事,不免畏首畏尾,滑头滑脑,同时也喜欢私下勾连,维持实力……但今年之后,尤其是几次生死之间,见张首席谈笑自若,总能靠着勇气和得人来翻转局势,便弃了之前的心思,决定不计成败生死,随他赌一场了。”
坦诚说,单通海问之前是没准备对方回复这么利索的,他甚至都有点不自信,觉得是不是自己错觉,甚至他自己都说不清徐大郎之前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只是模糊感觉而已,以至于现在得到答案,反而有些慌张。
停了半晌,等做饭的妇女端上来两盘洗好的瓜果,单通海方才回过神来,重新来问:“私人前途是怎么说?莫非现在就不顾及私人前途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徐世英捻起一串秋葡萄,言辞坦诚的可怕。“而是说,我以前未曾将私人的前途与张首席还有黜龙帮捆缚在一起……我素来跟你们不一样,只说咱们兄弟,我比单大哥年轻,比单大哥不要脸,还比单大哥狡猾……单大哥便是对黜龙帮和张首席没什么私人情分,可真有一日黜龙帮覆灭的时候,你恐怕也会一死了之,而我到时候怕早就降了,降了之后还能在东都或者关西厮混个前途。”
单通海犹豫了一下:“今年之前,你都还有这个想法?”
“都说了,咱们真不一样。”徐大郎吐了葡萄籽后卷着舌头回味道。“不止是单大哥,王五郎也不会想着投降的……只有我,之前一直只是济水一狡贼,虽然做贼的格局越来越大,还是一狡贼。”
单通海叹了口气:“那现在不投降了?”
“倒也未必。”徐世英恳切道。“只是在黜龙帮大局倾覆前都能一心一意去做事了……”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墙上挂的无鞘长剑:“首席看中我的天分,一直希望我能跟李定学一学关陇那边的军学,兼做实践,好成黜龙帮自己的统帅,这事我一直知道;除此之外,私人前途我一直也是在意的……譬如今日,首席这般轻易答应,我没来得及劝他入宫,便觉得少了一次确立地位的机会,也不免焦躁。”
徐大郎这般自黑,却泰然自如,而不知为何,反而是单通海愈发无言,只能以掌抚面……甚至有遮面之态。
此时此刻,这位昔日济水上游黑道头号人物,当时黜龙帮建帮三大头领之一,眼下最大行台的掌控者,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心慌……之前还没感觉,但仅仅是一个秋收前后,属下头领试图杀李枢以证清白,昔日合作者李枢的突然背帮,引以为根本的济水上游子弟越过自己与张行建立联系,包括之前贾务根自请放弃兵权,还有今日张行的入宫,面前徐世英对他自己转变的直言不讳,全都让单通海感到惶恐。
他总觉得,总觉得自己好像落后于人一般。
而且是忽然间落后于人……明明年初的时候,自己还是帮内典范,是力挽狂澜的英雄,不然如何做得这济阴行台的总指挥?这可是黜龙帮实力最大的一个行台、也是起家的地方。
哪怕是如今南面要再起一个行台让伍大郎来做,可获得了荥阳的济阴行台地位依旧稳若红山。
但现在……
想到这里,单通海复又看了徐大郎一眼,心中不由一叹,然后严肃提醒:“徐大郎,不是我说你,你变了过来,认真做事自然是好的,却如何只为他张首席一人不计成败生死呢?就好像今日的局面,大家一起住进来是好事,但你只是为了迎合张首席的主意却是不对的,而是应该考量得失……大家本就该共天下,所以该一起住进来。”
徐世英闻言笑了一笑,却又摇头:“单大哥这话有些古怪……甚至有些虚伪了。”
“怎么说?”单通海蹙眉道。“咱们之间不必忌讳。”
“那是自然,咱们之间既是早许久结义的道上兄弟,又是一起在济水做生意的乡人伙伴,还是一起建帮的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真真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徐大郎幽幽道。“所以我今日才这般坦荡……但是单大哥,我是真觉得你想错了……
“其一,如今局面,张首席便是不做什么王什么公,也是帮中唯一领袖,不可动摇那种,从他、助他,分明就是在为帮中使力气。而单大哥你自诩规矩大于天,可帮中规矩难道不是首席为了他的志向所制定的吗?
“其二,也是真正重要一条,单大哥你如今的姿态和局面果真是一心为公吗?难道不是因为你之前一直存了野心,不想受制于首席,结果首席日渐强盛,你又忧心自己会被排斥,转而依仗所谓帮中规矩来保护你的地位吗?都是存私化公,怎么还瞧不起我徐大了?”
单通海听到前一条还能忍耐,却已经面色发红,听到后一条,干脆直接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去。
徐大郎在后面坐着不动,只捏着葡萄梗来问:“饭菜已经做上了,大哥不吃了饭走?”
“没有怨徐兄弟的意思。”单通海摆了下手,往外不停。“我现在心乱,容我想想。”
徐大郎也不追的,只坐在那里吃葡萄。
就这样,单通海胸口堵着一口气走出来,便来外面的巷子里,然后越过郡府,来到另一个巷子处,却又踌躇起来……今日虽分派了行宫,可这之前大家总还要日常居住,故此,按照惯例,黜龙帮大行台的总管、分管们,外加直属领兵头领都在郡府两边的几条巷子安置。而他刚一出来,其实是想去寻另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也就是王五郎那里的,但一想到王五郎跟某人更亲近,才到这边巷口便消了那股冲动,转而颓丧,几乎想回城内自家产业里睡觉的。
唯独虽然天黑,可因为张首席第一次来邺城的缘故,郡府周边还总是纷扰,往来都是熟悉的帮内人物,单龙头又是个好面子的,来到巷口再退出去不免要被人笑话,便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不过,只进了这个巷子没多远,却正见到换回抹额的刘黑榥拎着一盒东西从一个院子出来,里面的人送出来,却居然是窦立德。
单通海大定,赶紧上前招呼。 而待刘黑榥急匆匆走了后,单龙头便顺势进了窦龙头……或者说是曹夕曹总管的院舍。
曹夕这里可就热闹完备许多,里面颇有几个男女在此,而且多有些眼熟,不用想都知道,这便是高鸡泊里的那些人……那两年过于凄惨的经历让这些人结成了一个牢固的团体,此时窦立德过来,这些已经是帮内中层的人自然纷纷聚集……甚至,考虑到此处平素只有曹夕一人,说不得有些人直接就是住在这里的。
不过,单通海可不是来计较这些的,他只是准备蹭个饭便走,而入了门,曹夕等人刚刚迎上来,他便努嘴询问:“刘大头领这是怎么回事?见到我也不多留?”
“单龙头不知道,他现在只想着搬家的事情。”曹夕笑着解释道。“明明下午已经跟着看了,却又再来验证帮里分给他的住处到底在哪里,然后又将他之前存在我这里军功、赐田的出息都拿走了,说要定制家具,雇人做帮厨……”
“真要搬进去,帮厨什么的得帮里统一雇佣吧?”单通海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管他呢?”窦立德拉住单通海往里面走。“这厮半辈子烂泥里糟践惯了,自然是按捺不住,不然今天首席也不会先点他了……咱们进来吃饭,单龙头是专门来寻我的?”
“哦。”单通海醒悟过来,落座之后,却不尴不尬转到一个话题上。“之前来河北的路上,我跟首席说大行台陈总管的权责过重了,却被教训了回来……想着跟你说一下。”
窦立德一声叹气,然后瞟了一眼自家老婆的背影,方才来应:“首席是下定决心了,而且也是大势所趋……你不知道吧?今晚上首席就是去的陈总管院子里,准备跟他同塌而眠的。”
“同塌而眠无所谓,关键是大势所趋……就像今日的事情,看起来有些出奇,但我想了一下,何尝不是张首席拿自家的称孤道寡来换大行台的权威呢?”单通海正色道。“咱们这位首席素来喜欢如此,而等制度建设好了,他的权威更上一筹,再做皇帝也是不耽误的。”
“确实。”窦立德立即应道。“首席权威起来是必然的,大行台也是大势所趋,咱们这些人要有计较才对。”
单通海心下一闪,大势所趋四个字跟之前徐世英的言语混在一起,一时便有些失神……会不会不是自己落后了,而是说随着大行台建立和首席的绝对权威不再被质疑,自己原本以为能控制的地方失控了呢?这才导致了自己之前在徐大郎那里的惶恐?
正想着呢,曹夕曹总管亲手端过来一个托盘来,到桌前放下酒水,然后也从容落座:“瞧两位龙头,好像这是什么坏事一般,如何就要唉声叹气?今日无论如何,难道不是大喜事?”
窦立德一惊,赶紧来笑。
便是单通海也干笑了一声。
随即,几人吃了些菜,喝了几杯酒,话题也顺势转向了一些闲话。
“你家小娘如今在那位千金大宗师那里帮忙做医院跟医学院的联络,其实是首席用心做锻炼……等事情成了,加上年初的在河北的战功,估计明年头领也差不多了。”单通海理所当然的从窦小娘的行迹说起。“听说年后要成婚?”
“没有准呢。”窦立德精神一振。“首席跟我说过,那个苏靖方我也见过几次,但总觉得太仓促。”
单通海想了一想,认真来问:“我其实有些好奇,苏靖方是李龙头唯一的弟子,若婚事成了,便是你们两家联姻,到时候河北三行台,俩家是亲家……不是说什么顾虑和防备,而是从张首席那里来看,总该有些考量吧?如何反而要促成此事?”
“单兄这就想岔了。”窦立德立即摇头。“你以为河北这边是只是大行台立起来,其他人就都侧目了?其实真要是相互瞧不上,我们这些河北义军跟李龙头那些整个依附过来的河北官军之间才是真真正正的心怀耿介……反倒是围着陈总管身边的早一批战败的降人,两边都能说上话。”
“不对吧?”单通海略显不解。“李龙头的武安行台未倒戈之前就是河北的边缘势力,如何与你们有耿介?”
“以前是没有,但从年初开始就有了。”窦立德闷了一口酒,摊手比划了一下。“你就像之前的邺城行宫大使吕道宾,哪次围剿我们高鸡泊邺城不发兵配合?年初那一战后就跑到武安去了,李定收拢了他,据说要等谢总管回来,请谢总管举荐入帮的。”
“这种人多吗?”
“这么说吧……年初那一战后,整个河北动摇的大魏官军如果有心的,都往武安去了,便是薛常雄那里也是走冯无佚的路子联结的武安。”
“这不合规矩。”单通海一口酒下肚,有些不满。“只算吕道宾,他当日从逃出去,算是敌还是友?跑到武安,算是投降还是临阵倒戈?而且李四郎说要等谢总管回来举荐入帮……那这几个月他岂不是知情不报?”
“没那么多计较。”窦立德反而为李定解释了过来。“当时急匆匆南下,便是计算也要从南面那一仗打完算起,可是那一仗打完以后首席又说了,什么都可以缓一缓……”
单通海无奈点了点头,敷衍过去,心中却愈发茫然。
不要说这些话题,他进这个院子都是稀里糊涂进的,本质上他还是在计较那个问题。
还是曹夕此时插嘴说了句公道话:“说小娘婚事,如何扯这么远?小娘自家乐意,首席做了媒,不就行了?”
话题终结,窦立德也只能赔笑点头。
“河北这边最近有什么动向没有?”单通海再度饮了一杯,然后收敛心神来问。
“能有什么动向?”窦立德明显也喝的有点劲道了,只眯着眼睛来答。“首席今日这般说,乃是对着所有人公开讲的,做事的却是早就知道他的意思,大家便也多偃旗息鼓……”
“你们就什么都没做?”
“怎么可能?且不说行台自家的事情,薛常雄那里也没放松,我们这边是跟薛常雄手下那些本地出身的豪杰接触,李龙头那边是冯无佚冯大头领在跟有大魏朝廷背景的接触,效果比想的要好……只是没有首席的军令,大家全都引而不发罢了。
“还有魏公,他在大肆招揽河北的人才,文修、武修全都要,识字读书的也要……尤其是文修,去的极多。
“至于说大行台里面,我是知道有不少事情,各部都有想法……蒙基部、军械战马部这几处做的尤其出色……崔肃臣崔总管也有些想法,马分管回来后更是知耻,整日都在参谋中打转,还往北面探查地理,安插间谍什么的,忙的不可开交……我估计,这几日他们都要纷纷寻首席去做汇报和请示了。”
单通海听到这些,愈发不安,却还是强压着来问:“若是这般来说,河北这边果然尽心尽力、欣欣向荣了?”
“称得上如此。”
“就没有个颟顸的?”
“有。”
“谁?”
“王大郎。”
“那是谁?”
“屯田部的分管,年前清河随韩二郎立了大功的……”
“他为何颟顸?”
“因为屯田兵被开释为授田良民了,他就个负责拿新刻印章盖章的……”
“这算什么颟顸?张首席放他在这里,不就是看重他没有半点根基,只会配合,不会抵抗吗?”
“那就没有了。”
“我们这位龙头是为自家失了屯田部的事情计较呢。”关键时刻,还是曹总管点破原委。“可俘虏屯田本就不是长久之计,而做了总指挥,便该下了这些分类的差事。”
“我倒不是这般想……”窦立德赶紧解释,但解释到一半还是屈服。“这事倒是我颟顸起来了。”
单通海犹豫再三,终于忍耐不住,打断人家夫妇的亲密互动:“窦龙头、曹总管,我素来佩服你们夫妇精明正派的,这次来,我其实是想问一问你们……你们觉得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或者身上有什么天大的漏洞要填一填?”
窦立德跟曹夕对视一眼,既有些惊异,又似乎在犹豫什么。
单通海一看这个样子,便心中拔凉,如何不晓得,在窦立德这种聪明人、在曹夕这种正派人眼里,自己确实是一直有大坑洞的?
而停了一下,窦立德摆摆手,只对自家妻子来言:“辛苦曹总管,再去弄两个菜。”
曹夕会意,起身离开。
人一走,窦立德便正色起来:“老单,你既说到这个了,便是你自家有了认识,那我也与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有件事我一直不懂,你看我这个人,能耐远不如你,可从天下开始板荡起来的时候,却也知道,人心刀兵什么的才是要害,钱财田土若不能收拢人心,留着便是无用,为何你反而因为此事混沌起来,以至于成了大家侧目的所在呢?”
单通海大惊:“我没有贪财夺田啊?当初帮里刚起事的时候,我一个族叔便因为这种事被砍了,我虽然因为此事跟首席起了分裂,却也觉得我那族叔做事太浅显恶劣,从那以后约束的严整。”
“不是说举事后,是举事前。”窦立德正色点出。“而且只约束的严整也是不够的。”
“这我就不懂了。”单大郎摊手以对。“我举事前还做黑道呢,徐大郎、王五郎他们也是如此,若论这个,人人该杀。”
“不是这个意思。”窦立德干脆挑明。“我问单兄,起事前你家的庄园是不是没有被度田重授?”
单通海一愣,明显想起徐大郎的“清苦“,然后只缓缓颔首:“是,但当时都是如此……帮里头领原本的庄园家产都不动,然后按军功再授,只后来废除奴籍时改了雇佣,立了合约……这?”
“这不合时宜了。”窦立德正色道。“当时不做这个,是因为帮中兵马都是你们这些人的,若是做了,黜龙帮怕是立马要分崩离析。”
单通海点点头,却又摇头:“现在做了,怕也还是要出乱子……那些混子,当日造反固然是被局势逼的,但求得不也是田土安乐吗?尤其是翟宽那些人,本就被夺了兵权,还要夺他们的田土,不反也是反了。”
“所以大家也就认了,首席更是挑明,建帮的功勋是可以放在明面上计较的,这些也可以算是他们建帮的勋田。”窦立德苦口婆心。“可那是那些混子的路数,单兄你呢?你跟那些人难道是一样的吗?你难道没有志向吗?你也想求田土安乐?你可是黜龙帮下面最大行台的总指挥,是龙头,是黜龙帮怎么数都数不出前六的人,你怎么能计较这些呢?”
单通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窦立德也便继续了下去:
“单兄,时局不一样了,如今黜龙帮几次难处熬过去了,外人不晓得咱们不晓得吗?眼瞅着最少是个三足鼎立的局面,取天下也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了。所以现在这个时候,有志向的人,都想着更进一步,而没有志向的人,恐怕一念之间就滑下去了……你以为张首席为什么缓这一年?只是休养生息,到冬天足够了,甚至现在就可以打,喝着新粟粥扛着铁裲裆拎着长矛照如何不能打?可首席为什么一定要缓一缓,从头到尾从上到下缓一缓?”
单通海的脑子里已经有兔子在跳动了,却还没有抓到兔子的耳朵,于是其人有些艰难的催问:“为什么?”
“因为张首席在等,等想追上去却爬的慢的人爬上来,等那些追不上的人自家坐稳当免得被晃荡出去。”窦立德握着单通海手,言辞恳切。“这就好像一锅浑水加油,静澄一段时日,把油倒出来,把渣子收好……这是在等我们!单龙头,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犯糊涂,咱们俩说好的,往后还要一起相互扶持呢!”
单通海如遭雷击,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且说,单大郎虽然一直是以武夫形象示人,行事做派也显得固执强横,但不代表他脑子不清楚,他要不清楚,别说后来“讲规矩”了,只是之前黑道老大,把控济水上游走私生意他都做不来。
而经历了这些天这些事情的刺激,与今日徐世英、窦立德的点拨,当然还有他一直以来的思考,自然也是忽然就醒悟了过来。
事情其实不在于什么田土,也不在于对那位首席如何转变态度,而在于黜龙帮发展到现在,已经要转型了……这个转型不是什么帮会不帮会、称不称王这种表层,而是说如今的黜龙帮地盘太大了,要建制,建立起一个统一运行调度的机构和对应的制度,大行台和维系张行绝对领袖的身份都是属于其中一部分。
所谓文治的重要性也会渐渐抬头。
便是战事,往后的战事也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各处忙各处的样子,而很可能是有细致谋划、大规模动员的大规模战争、全面战争。
那么对应的要求是什么呢?
很简单,要有做大事、做公事的本事和器量,不是不让你存私心,但是要不耽误做大事、做公事,而且有本事也好,有器量都行。
所谓不进步,就是退步!
最起码对于你单通海这个级别的要求在这里。
一念至此,单大龙头一声叹气,彻底清醒过来:“说得好,大势如潮,咱们既然存了几分志向,又落在这个位置,就该做出些样子来,不能老是计较什么边边角角……我回去后,先安抚了那些兄弟,然后将自家之前的庄子度理清楚,迁一些狭乡的百姓过来,只留后来军功给的田亩。”
“只要念头通了,怎么做无所谓。”窦立德叹道。“我也是听说了张首席在济阴呵斥房彦朗的那些话悚然而惊的……连收拢人心的法子都变了,可见上下局势是真变了!”
单通海不再多言,只觉得酒劲发作,弄得满身是汗,被夜风入堂一吹,不免发凉。
而二人收敛心神,正准备再用些酒菜时,忽然间外面便喧哗起来,一片乱七八糟……两人不解,却也不动。
停了半晌,曹夕竟也不回来,也是愈发糊涂。
好在过了一会,高三嫂进来,只哭笑不得起来:“窦大哥、单龙头,你们晓得是怎么回事吗?刘黑榥那混货,都大头领了还改不了毛病,大半夜的就要搬进宫里去,偏偏张首席在陈总管那里听了,居然准了他……大嫂如今无奈,只能去帮他做安置。”
又一阵秋日凉风吹来,窦单二人面面相觑,双方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疑惑——这也算是跟上去了?
数千里外,月光如纱,东夷釜岭关城内,也一群人正在宴饮,而忽然,也是一阵怪风袭来,正入堂中,便将正在宴饮的一众人吹得心背发凉。
风过之后,副将刘延寿在下方恭敬拱手:“将军,此风怪异,莫不是不祥之兆?何不撤席歇息?”
端坐在堂中首位的乃是釜岭关守将王元真,其人摆手冷笑:“刘副将,你莫忘了,我可是在青云山修行过的,如何不知道风从赤、雨从青、雪从黑、电从白这种粗浅道理?尤其是咱们东胜国在中原外头,素来是讲究这些的。”
“那……莫非这不是什么凶险之兆?”刘延寿一时不解。“我想错了?是吉兆?”
“不,应该就是凶险之兆,而且应该是应的那魔头白娘子。”王元真愈发冷笑不止。“那白娘子轻易斩杀钱支德这条老狗,已经不是寻常宗师模样了,她现在正往此处来,若至此地,只要动起刀兵,郦子期又不来救,咱们必死无疑。”
“那……”刘延寿是真不解了。
“她便是来,算算路程,也还有一百五十多里呢。”王元真举杯昂然道。“十万之众,日行二三十里已经了不得了,也就是有足足五日空闲,何必现在撤宴?依着我看,这应该是我平素礼敬,所以至尊垂青,提前来做提醒。”
刘延寿缓缓颔首,却还是不安:“便是如此,三五日后,那白娘子到了,咱们又该如何应对呢?”
“此事我早有计较。”王元真依旧举杯睥睨道。“其人既至,我也不准备硬抗,只伏低做小,好做招待,却在招待军官的酒水中下毒,在赠与他们大部队的粮食中放巴豆,然后直接逃走……我已经专门让人去采买了,明日就到……我就想看看,那白娘子修为通天,难道还能管人拉肚子?如今秋收已过,昼热夜冷,无病也风寒,小病也能拖延个旬日,到时候我虽一剑未发,却也足以伤她一臂,岂不比钱老草送了性命值当?”
刘延寿听了一趟,心中既不屑对方计策内容,也觉得这计策可行性太低,但偏偏自家门第低下,又是副手,总不能与这位王族大将对抗,便努力点点头:“王将军才策过人,说的极是,末将受教了。”
王元真真真得意,便要捻须再做解读。
孰料,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洪亮女声:“王将军才策过人,我也觉得受教了。”
堂上众人一愣,便看到两个人直接从门外上方落下,然后径直入内,乃是一女一男,男的倒也罢了,女的一身淡色锦衣,衣服上还有明显血污没有洗干净,右手则拎着一柄长剑,左边胳膊还绑着布带,偏偏夜间连护体真气都不显,也是让人惊悚一时。
而那女子见状,也不追问戏谑,也不多言,径直走上前去,绕到案后,将那早已经瘫软的王元真揪着领口便拖将出来,然后也不管对方哀嚎求饶,一剑便捅入对方心口,复掷在地上,然后转过几案,在主位中坐下,并从容举杯:
“诸位,这酒中应该没有巴豆,且陪我白有思饮一杯如何?”
说完,自行一饮而尽。
周围人一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却也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举起杯来陪酒。
白有思放下酒杯,四下来看,见到众人都饮了酒,不由鼓掌欢笑,道了声好,然后方才指了一人:“刘副将是不是?这是我们黜龙帮的钱府君钱头领。”
一声不吭的钱唐朝刘延寿拱手示意,慌得后者赶紧起身回礼。
“刘副将,辛苦你一下,让钱头领跟你一起去聚众点兵,先让军官们集合来见我,再让士卒们放假归乡半月……也省的再做杀戮,你觉得如何?”白有思甚至征求了对方的意见。
刘延寿当然不敢有意见。
不过,其人走到门外,却又回头入门下拜,言辞诚恳:“白总管,在下若做了这种事,东胜国是留不得了,还请在下随白总管西行,寻一条生路。”
说话间,白有思在座中又斟了一杯酒,便举杯饮胜,以作应承。
更新于 2024-11-02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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