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亚东去上大学,魏民宿舍便只剩下三个人。
向永福送来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簇新、柔软,憨厚地笑着帮忙铺好。
向永福不擅言辞,闷着头默默做好这一切,垂手而立,态度很是恭谨:“明天,请到家里吃顿便饭。”
陶南风抓着父亲的胳膊摇了摇,一脸的祈求。
陶守信叹了一口气,客气地冲向永福一拱手:“多谢,明天晚上过来。”
通铺上垫了一床新被褥,上面铺着一床米色印花新床单,一床农家手缝布面被子、一个填满晒干谷壳的新枕头。
全都带着阳光气息,这是农家质朴的情意。
昏黄的煤油灯下,陶南风给父亲打来热水,陶守信将疲惫的双脚泡在热水里,闭上眼睛再次叹了一口气。
陶南风拖过靠背竹椅坐在父亲身边,将头歪在他腰间,悄悄问:“爸,你叹什么气?”
夜深了,堂屋只剩下陶守信父女俩相处。
门外有夜虫在呢喃,浅绿色的豆娘傻愣愣地往灯罩上扑。凉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陶守信轻柔地摩挲着女儿的头顶,心中升起浓浓的怜惜。
“南风啊,爸放心不下你。你还年青,很多事情看不通透。我怕你啊……在农场吃的苦太多,有人给你一颗糖便对他掏心掏肺。是不是真爱,我得亲自过来看看才行。”
陶南风坐直,抡起拳头帮父亲轻轻捶打着大腿,笑容显得有些羞涩。
“爸,你说得对,我听你的。我和向北谈了一段时间,给您写信,就是想请您掌掌眼、把把关。”
女儿这话听着顺耳,陶守信终于放下心来,低头看着女儿娇艳如花的脸蛋,又想叹气了。
家有女儿初长成,马上就要面临着恋爱、结婚的事情,真是令人惆怅啊。就不能再缓一缓,慢慢长大吗?
陶守信皱起眉毛:“向北不在农场,我见不到,这件事就先放一放。你收拾收拾,过几天和我一起回江城。”
陶南风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父亲:“回江城?为什么?”
陶守信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取出一页盖了江城建筑大学公章的入学通知书,示意陶南风看看。
陶南风接过,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完。
“这个基建干部培训班,到底是什么章程?文件里没有说得很清楚。”
陶守信诧异地看了女儿一眼:“这么黑,你看得清楚?”
陶南风“啊”了一声,眼睛不自觉地瞪大了一眼,“鼠性”作祟,她夜视能力超群,不管多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这个本事她没有跟旁人提过,连父亲也没有说。
陶南风点点头:“看得清。”
陶守信倒是没有多想,认真回答女儿的问题。
“这是学校内部搞的一个大专班,和教育厅合办、三十个指标,今年十月一号入学,系统培训两年,发学校正规的大专文凭。
你是农场基建科科长,符合培训条件。我这次替你要来一个指标,你和农场领导说一下,跟我回去读书。”
陶南风愣了一下:“爸,咱不是说明年参加高考吗?”
陶守信恨铁不成钢:“你傻不傻啊?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明年高考的事情谁说得准?直接读书不好?”
他抬起手在女儿头顶拍了一记,微笑道:“再说了,如果高考制度恢复,研究生招生不也会开始?你到时候大专毕业,以同等学历申请,跟着我读研……我们父女俩一起编书、一起设计、教书育人,多好。”
不知道为什么,陶南风感觉眼眶有热气洇染而上。
来农场当知青之前,父亲在书房里也曾经说过对自己未来的安排:进学院图书室工作两年,申请在职攻读本科,等毕业后争取留校当老师,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现在自己在农场三年之后,父亲依然在为自己的前途操心受累。这一份入学通知书莫看只有薄薄一张,恐怕耗尽了父亲所有的交际能力。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仔细将入学通知书收进信封,郑重收好。
伸开手环抱住父亲的腰,陶南风撒着娇:“爸,谢谢你,我听你的,去读书,明天就找场部人事那边出函盖章。”
这类干部培训班不存在转户口关系,算是脱产带薪读书,是单位培养干部的一种方式。陶南风在农场好歹也算是中层干部,只要她想读,一般是没什么问题的。
唯一麻烦一点的,是农场的各项基建工程还在进行中,需要先交接好,寒假、暑假得两边跑。
另外,自己与向北不得不面临暂时性的分离。
陶南风低下头,心中暗暗寻思如何处理眼前这个状况。
陶守信见女儿听话,一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轻松下来。
借着那豆大的煤油灯,陶守信端详着女儿的脸庞,这才严肃地说道:“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你的感情问题。”
陶南风看父亲的眼神变得严厉,心里开始敲鼓,不自觉地坐得端正了些,吞了一口口水:“爸,您……是不是不同意?”
陶守信点了点头。
陶南风与向北相互爱恋,正是情浓之时,原以为只要是自己喜欢的,父亲一定会支持,没想到刚一开口就遭到反对。
“为什么?”
陶守信看得出来女儿的紧张,有些不忍,但大是大非面前,他只得硬起心肠。
“一个在沙漠里行走的旅人,给他一杯水,他会觉得珍贵无比;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给他一块饼,他会感恩戴德。可是,对于一个吃饱喝足的人,一杯水、一块饼只是寻常物品,不值得一提。
同样的,在你缺爱的时候遇到一个人说爱你,在你痛苦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关心照顾你,你会将对方的好无限放大。
只有当你见识过世间繁华,走遍万水千山之后,他依然爱你、你依然爱他,那个时候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才经得起考验。
上山下乡当知青,人生地不熟、条件艰苦、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这个时候你说爱他,是真正的爱吗?”
陶守信语重心长地看着女儿,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我不同意。”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这个道理陶南风懂。
陶南风没有反驳父亲的话,而是起身从灶上提来一壶热水倒进脚盆里,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她的脸。
等到确认盆中水微烫之后,陶南风坐在父亲身边,将脑袋歪在他双膝之上,轻轻叹了一声。
陶守信拍了拍女儿的肩,放柔了声音:“南风啊,你是不是不喜欢听爸爸这样评价你们的爱?”
父亲很瘦,隔着裤子能够感觉到腿上没什么肉。泡在水里的脚背青筋暴露,脚掌两侧因为一直窝在袜子里被汗水泡得发白。
因为自己的事情,让父亲担忧、受累了。
陶南风轻轻闭上眼睛,缓缓讲述着自己与向北认识的过程。
刚分到修路队展示神力时,向北递过来一把铁铲;
暴风雨来临时,向北一身透湿过来报讯;
竹林偷听到向北与杨先勇的对话,原本打算平静过日子的他决定帮助江城知青;
隧洞塌方,陶南风走进去探查,向北默默跟随;
偷腊肉事件之后,向北拍桌子训话,让自己学会拒绝;
去省城请教茶油厂设计,向北一路随行,照顾有加。
陶南风讲到动情处,抬起头看着父亲,勇敢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愿。
“识于微时、莫逆于心。爸,如果共患难的情感还不是爱,那什么是爱?
我知道,您和母亲青梅竹马、自小订亲,又一起求学、出国深造,你们俩有共同语言,一起在大学教书。如果不是这一场运动袭来,你俩应该是琴瑟和谐、恩爱般配的一对夫妻。
或许,您说的要看惯世间繁华之后依然觉得爱他才是爱,应该就是基于您的人生经验得出的结论吧?
人都说,宁要雪中送炭,莫求锦上添花。为什么到了谈恋爱,您却要将患难之情比喻成沙漠旅人的一杯水、乞丐的一块饼?”
陶守信第一次听到女儿说出这么多话,想要抚摸她头顶的手悬在半空,半天没有言语。
陶南风微微一笑,笑容似莲花盛开、清香满湖。
“爸,我长大了。读书这件事,我听你的。但是……爱谁、不爱谁、未来要和谁一起共度余生,请尊重我的意愿,好吗?”
作者有话说:
吾家有女初长成——陶教授之所以不同意,更多的是父亲对女儿的不舍。
第67章 家长
躺在硬硬的大通铺, 听着身边年青人此起彼伏的鼾声,陶守信半天没有睡着。
陶南风说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回响。
秀峰山农场的艰苦远超陶守信的想象,如果没有向北的指引与帮助, 陶南风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坚强、勇敢与自信。
某种意义上来说, 向北是女儿的贵人。
有道是,父母养其身、朋友长其志,向北如果只是个普通朋友,陶守信一定会对他感激在怀。
可是,向北与陶南风谈恋爱, 未来还有可能结为夫妻,这就让陶守信接受不来。
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姑娘, 他小子陪了她三年、讲几句甜言蜜语就想拐走?哼!
陶守信教授双手枕在脑后, 看着天花板,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冷哼,决定任性一回。
南风喜欢向北, 好, 我尊重女儿的意愿。可是你向北想要娶我家陶南风, 那就要看我愿不愿意了!
左思右想, 疲惫了一路的陶守信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山村空气质量好, 宁静和谐, 一夜无梦。
等到他醒过来已经是上午九点多, 知青点的人都去上班了, 只留下陶南风守在他身边。
陶南风为父亲端茶倒水, 等陶守信洗漱完毕之后, 从灶房里端出红薯稀饭、玉米窝窝头、咸菜放在饭桌上, 笑靥如花:“爸, 吃饭了。”
享受着女儿的侍候, 陶守信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欢喜的是女儿终于长大了,知道给父亲准备早餐;
心疼的是女儿这么善良、乖巧,怎么就看上个当兵的小子?
如果她和向北结婚,岂不是要一辈子都守在这个海拔一千五百米的高山农场?这里不通市政水电、出行不便、生活太苦了。
难得父亲过来,陶南风决定带他好好看看农场,尤其是自己亲手建造的那些房屋。就像一个孩子,要向父亲展示自己最喜欢的玩具。
“爸,吃过饭之后我带您参观一下我们住的这栋砖瓦房,这可是我刚到农场,江城知青们一起盖的第一栋房子。从开挖基槽、凿石做基础、取土制砖……都是我们亲力亲为,旁边那个池塘昨晚你肯定没有留意到,我可是按照你给我说过的丁渭修皇宫的典故来做的。”
陶守信一边喝粥一边点头:“好好好,那就让我好好参观参观我女儿的作品。你这屋子昨晚我住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功能分区合理、冬暖夏凉,因地制宜取材,非常好。”
更新于 2023-11-15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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