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联邦中心病院住院部,只有刻意调暗的灯光在微微闪烁。
    特殊的隔音材料隔去外界一切嘈杂的声音，只给这片非富即贵之人才能住进来的区域留下绝对的静谧。监护机器人隔一段时间就会进行巡夜工作，护理站也有医生二十四小时待命,以便及时处理突发情况。
    随手拆下身上的检测贴片,杜子初坐起身来。单人病房中,他脸上的表情焦灼与恐惧混杂，他就带着这样的表情,注视自己掌心闪烁发光的金叶形状的临时模块。
    在呼唤他呼唤他前去觐见
    杜子初咬牙,在公测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后，他其实很不想去,但是召唤愈急,他又不得不去。
    腿上的骨折还没有好，杜子初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他动身下床,坐上放在床头的智能轮椅，打开病房大门。
    杜研究员，您还没到出院时间,请在病房内静养。如有需求,请按紧急呼叫按钮呼叫医生。
    监护机器人立刻就发现了他,滚轮一滑，上前劝阻。杜子初猛然挥手，不让它靠近自己,嘴里呵斥道。
    “走开我现在就要走需要什么手续明天再补”
    您不能
    深夜在联邦中心医院大闹一场,杜子初好不容易才脱身。他从无人计程车上趔趄下来，坐回轮椅上，一路前往工作区的暗室，金叶形状的临时模块一路在他手中急促闪光。
    他进入暗室，圆台上的世界树顿时立起头上的金叶触角。他不太明白,现在应该是下班时间，为什么杜子初又会来到这里。
    不料杜子初滚动轮椅来到他面前，直接打开了他的密码输入页面，牙关紧咬，手上飞速输入，一直输入到一百多位。
    然而，在输入到一百八十多位时，他的指尖凝滞了，继而开始颤抖，最后用力握成拳。
    不知道了。
    坐在轮椅上，杜子初深深低头，他的眸光在剧烈颤抖。
    剩下的密码他不知道了
    没有这个造物主密码，他永远不能真正掌控世界树。而没有完全掌控世界树这个功绩作为支撑，公测又折戟沉沙，一会儿会受到怎样的斥责，杜子初想都不敢想。
    输入密码的时间已经到了，世界树一头雾水又有点气愤，这跟人家不愿意却上来就脱人衣服有什么区别所以时间一到，他直接生气地关闭了密码页面。
    密码错误。
    杜子初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他对着关闭的页面不甘心地嘶吼。
    “我是你的造物主”
    世界树头上冒出个问号。
    你是不是我的造物主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那请输入密码。
    毕竟自己只是个落入他人之手毫无反抗能力的人工智能，世界树只能又把密码界面弹了出来。
    “”
    密码错误，输入错误二次以上，自动锁定二百
    六十五个月。
    看着再一次输入失败直接锁死二十年的密码页面，杜子初崩溃了。
    闻阙设的密码一向很长，他知道的，所以他当初从侧面窃取的时候极为小心。
    可是千小心万小心，他也没能算到，闻阙会把前一百多位密码固定，然后对后一百多位密码采取即时运算的形式，依据世界树自带的不断跳动的随机数和当下的时间，套用沿特定规律变化的密码公式，自己在极短时间内迅速心算出来。
    甚至输入时间都有讲究，智能运算太快，其他人心算太慢，就得卡闻阙自己那个心算速度
    他是鬼吗当年研究院里还有人说他没什么防备心天性单纯，神他妈天性单纯多可怕的防备心
    而此时在艾尔德娜大陆，妖精送走艾洛温后，还留在办公室里，正在忙里偷闲给自己的新项目设一个新的锁定密码。
    密码强度有极弱弱中强和很强，他设定完新密码，很强的强度档次后面，出现了一个不可名状。
    嗯，稍微安心了一点。
    金叶闪动得越发剧烈，杜子初不能再让那边等，只能转动轮椅，在徒劳无获的情况下前去觐见。
    暗室之中，还有一个简易的框架电梯，先前的军方政界人员，也曾乘坐这个电梯向下。杜子初不敢让自己坐着，于是舍弃轮椅，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地进入电梯里。
    世界树望着杜子初的背影，吐出了半截透明的舌头。
    略。
    电梯下行，一路逐渐覆盖金叶，这些柔软的灿烂枝条外表光辉，运动起来却如蛇一般诡谲。它们如浪潮般涌动，拉扯电梯，隔着简单的电梯框架，杜子初面色惨白，他即将觐见这世上最可怕的存在。
    电梯停下，眼前是白炽般的光明。金色枝叶如浪潮涌动，推杜子初向前，杜子初几乎被强光照得睁不开眼，枝叶的动作一停，他立刻惶恐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视天上形貌模糊的
    众神。
    无能。
    废物
    不是说玩家是第四天灾吗为什么那边还没有在天灾之下崩溃
    许诺我们的机会呢
    明明连世界树的人格都给你了谎话连篇的虫子
    现在进度如何
    断裂的腿疼得钻心，杜子初咬牙不敢出声。他想起那个已经变成“3”的世界崩溃度，面对众神关于进度的声声诘问，根本不敢说真话。
    “我我们”
    他困难地吞咽着。
    “本来应该很顺利的，但是那边那边的社会制度过于稳固，并不像各位所说的那样，是战后众生凋敝的状态”
    “所以他们很轻松地接纳了玩家并像个正常游戏一样运营了起来”
    光辉中的众神顿时爆发了一阵怒骂和呻吟。
    失败了
    再也不能归返故土
    难道永远像现在这样
    狂乱的精神席卷整片空间，杜子初不过是个人到中年的普通人，重压之下，他几乎控制不住地开始呕吐。杜子初本来只想欲扬先抑，好让自己不受那么多责备，没想到对面直接陷入混乱，余波马上就要把他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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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急忙抬高声音。
    “请稍安勿躁呕我已经重新制定了长线运营的策略，现在只是第一个大版本，玩家还没有进入王城，后续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挑起玩家的憎恶之情挑起玩家与土著的仇恨”
    一时安静，一颗巨大而明亮的头颅从金色枝叶间探出，凑近了杜子初，那双没有瞳仁的苍白眼瞳空茫地注视着杜子初。
    只是开始
    直视神明，杜子初猛烈呕吐，他几乎被呛到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试图自救。
    “是、是的呕”
    “我们还会吸引更多玩家，我们会制造更多仇恨、厌恶、偏见与矛盾。玩家会成为您的先遣军，为您披荆斩棘，扫除一切阻碍”
    大概是看他要死了，神直起柔软的长脖颈，终于离开杜子初。只是祂的眼神仍旧空空茫茫，如永不满足。
    那要等多久
    祂冷冷问道，继而暴怒，血色的眼泪从祂双眼中流出，祂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失却形貌，失却真名，失却一切供奉，失却如日中天的力量我们还要等多久我们还要这样等多久
    受苦的日子还要多久
    复仇向复仇
    我一刻都等不了了
    呜咽怨怼声再起，杜子初不呕吐了，他进入下一个阶段，开始吐沫沫。
    “如果能给我们更多的权限就能更快”他挣扎表忠心，“因为世界的大权还还掌握在那边手里”
    可我们已经给了你很多。
    神并未满足杜子初的诉求，杜子初在浑浑噩噩中想，也或许，神其实没有余力满足他的诉求。但他还没有想完，神冰冷的言辞已经令他彻底惶恐起来。
    你不为我们尽力，我们也不会满足你的那个妄念。
    杜子初的喉间和口中，立刻就涌出了铁锈的味道。他挣扎起身，惶恐不安地说道。
    “我们说好的我已经帮你们联络了军方和政界的人，也帮你们把游戏运营起来了你们不能反悔”
    那你要更加尽心才行。
    神诡谲地弯曲柔软的长脖颈，祂对杜子初安详歪过头，金叶在祂颊边沙沙作响。
    别以为我们只有你一个代理人。
    刺目的光亮逐渐消失，金叶开始消退。杜子初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爬回电梯，又怎么按动上行的按钮的。
    他委顿在电梯里，感觉鼻腔和耳畔有热热的东西淌下，抬手一摸，发现自己的七窍正在向外渗血。
    “”
    他很清楚自己或许正在飞蛾扑火，或许，又在与虎谋皮，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并非善类。
    可是除了借助神的力量，他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实现心中所愿。
    将拐杖放在一边，杜子初站在洗漱台前。他一点点洗去了脸上的血迹，然后面对镜子，直视那张皱纹横生的面容。
    已过耳顺之年，他不年轻了，可他的记忆丝似乎总停留在二十年前的某一日。
    那个人抱着一摞文件，从长廊的另一头走来，神态宁静，然而满身都是光。他与杜子初擦肩而过，怀中微微掀动的文件页上露出新项目标题，上一页是世界树，下一页是致新世界。
    他好像永远知道自己在往哪走，知道自己该往哪走，不动摇，不变化，永远充满创意，永远充满诗思。
    杜子初是想跟他说话的，但是
    小杜啊，今天副院请客，你快去安排安排，都喝高兴了，下月基金名额也算你一个。
    年轻的杜子初应了一声，轻松到手的研究基金让他眉开眼笑，可当他再想起转头打招呼这回事时
    耳顺之年的杜子初转过头，漆黑一片的长廊上
    早已空无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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